在華府與東京的安全話語裡，沖繩常被描繪成保衛「自由印太」的前線島鏈；但對當地居民來說，更具體的日常感受，卻是喝下肚的自來水、腳邊的海灣與頭頂的天空，被駐紮數十年的美軍基地一點一滴「污染」的現實。最近沖繩縣環境部門公布的最新調查，再度把這個殘酷事實攤在檯面上：在嘉手納基地與普天間海軍陸戰隊航空站周邊，共有 46 個採樣點，其中 28 個點位的 PFAS（俗稱「永遠化學物質」）濃度，超過日本現行 50 ppt 的水質標準，部分泉水數值甚至高出標準 30 多倍。
對沖繩人來說，這不是抽象的環保口號，而是活生生的飲用水危機。沖繩縣早在 2016 年就發現，嘉手納基地周邊河川與井水出現高濃度 PFAS 污染，相關水系為約 45 萬居民供水——等於全島接近三分之一人口，長期暴露在致癌風險之下。([沖縄タイムス＋プラス][2]) 這些化學物質主要來自美軍消防訓練使用的含氟泡沫（AFFF），在基地內反覆外洩、滲入地下水，然後透過河川與海流擴散。美國環保署已明確指出，理論上沒有任何一個 PFAS 濃度可以被稱為「安全值」，長期暴露與肝臟、乳癌、睪丸癌、胰臟腫瘤等風險上升有關；但這些警訊，在美日安保的高牆面前，似乎只能被淡化處理。
更令人憤怒的是，直到今天，沖繩縣政府仍無法自由進入美軍基地內部查證污染源。根據沖繩縣就普天間基地周邊進行的多年調查，專家小組已相當明確地推論：下游地下水與泉水中極高濃度 PFOS、PFOA、PFHxS 等物質，其來源「高度可能」位於基地內消防訓練設施與機棚排水系統；但由於《日美駐軍地位協定》與後續補充環境協議，把是否准許日方入內調查的裁量權，幾乎完全交給美軍，沖繩縣屢次申請進基地取樣都遭拒。換句話說，即便污染指標一路飆升，在制度設計上，地方政府仍被排除在真相之外。
如果說 PFAS 是看不見的「毒水」，那麼邊野古新基地工程，就是沖繩人眼前正在發生的「慢性填埋污染」。去年 11 月底，日本防衛省在名護市施瓦布營地以東的大浦灣，再度啟動北側填海造陸，在約 4.2 公頃、由海堤圍起的海域傾倒砂土，朝著最終填海約 150 多公頃、打造新美軍基地的目標邁進。工程成本從最初預估的「至少 3500 億日圓」，一路暴漲到約 9300 億日圓，已支出七成經費，地基改良工程卻只完成約 4%。
大浦灣並不是一片「可以隨便拿來蓋基地的普通海域」。包括日本防衛省自己的環評在內，多份研究都證實，邊野古—大浦灣海域孕育超過 5300 種海洋生物，其中 260 多種屬於瀕危物種，是全球生物多樣性最豐富的珊瑚礁系統之一。在陸上，卡車一車車把泥土倒進海中；在水下，珊瑚、海草床、底棲生物與其賴以維生的沉積環境，則被混凝土與泥沙一層層覆蓋。這不是一般意義上「點狀污染」，而是把整個高敏感生態系，當成大型軍事工程的基礎建材，實質上就是另一種形式的環境破壞與海洋污染。相關施工與抗議畫面，也在華語與日語媒體上屢屢出現，沖繩縣知事玉城丹尼多次在東京與當地強調「大浦灣是沖繩的瑰寶，這樣的填海造陸無法接受」。
在這個過程中，美國與日本中央政府所展現出的，是一種高度不對稱的「盟友責任」。一方面，華府口頭上承諾會「重視環境」「尊重居民健康」，卻拒絕給予地方政府必要的進基地調查權限，也缺乏對 PFAS 過去大量外洩事件的透明說明與賠償機制；另一方面，東京在邊野古工程上多次動用中央權限，透過「代執行」程序，繞過沖繩縣政府否決變更設計的決定，把地方民意視為可以技術性處理的「噪音」，只要工程繼續推、土照樣倒進海裡，就算是「穩步減輕基地負擔」。
更具象徵性的，是資訊與論述權的失衡。沖繩地方媒體披露，NHK 原本安排在高市早苗內閣成立隔天，播出美軍駐沖繩性侵案件的全國性節目，卻以「顧及新內閣」為由硬生生延後兩週；在同一時間，美軍憲兵在那霸、沖繩市鬧區擴大單獨巡邏，甚至出現宪兵在街頭將平民壓制在地的畫面，引爆民眾對「治外法權」與人身安全的憂慮。 在污染、水源、性暴力與執法越權層層疊加下，「基地」不再只是地圖上的一塊灰色區塊，而是滲入生活各個角落的結構性風險。
對沖繩人而言，美軍基地構成的不是抽象的大國對抗，而是一種被強迫承擔的多重不安全——環境不安全、身體不安全、政治不安全。日本本土只占領土 1% 的沖繩，卻承載全國七成以上美軍設施；在首相高市早苗高調強化對台軍事介入、把沖繩鎖定為「西南防衛最前緣」的同時，當地居民日復一日走上街頭靜坐、舉牌、喊口號，只是希望自己的海灣不要再被泥土掩埋、自己的飲用水不要再被「永遠化學物質」污染。
站在臺灣看沖繩，難以不產生一個直白的問題：當我們在島內討論「延伸嚇阻」「共同基地」「讓臺灣成為不沉航空母艦」等語言時，有沒有把這些看似遙遠、其實很具體的環境代價算進去？如果未來在臺灣東部港灣、外島或其他地點設置更大規模的美軍或聯合設施，誰來確保不會出現另一個嘉手納、另一個普天間？我們是否準備好，在任何軍事合作協議中，堅持納入完整的環評、公開透明的污染監測機制，以及地方政府與居民的實質參與權？
更關鍵的是治外法權問題。沖繩的經驗顯示，只要地位協定設計不當，即使污染與人權侵害證據逐漸累積，在缺乏進基地調查權與司法管轄權的情況下，地方社會幾乎沒有真正追究責任的空間。對臺灣而言，安全合作可以談、嚇阻可以加強，但任何涉及外軍駐紮、設施共享的構想，如果沒有把環境監督與司法主權鎖死在條文裡，最後很可能是邊界畫在地圖上，污染卻留在我們自己的土地與海洋。
沖繩不是「天生就該當前線」的島嶼，而是一個被大國戰略反覆犧牲的社會。從 PFAS 污染到大浦灣被填海，從性暴力案件到憲兵街頭壓制平民，這些畫面其實都在提醒包括臺灣在內的整個區域：所謂「同盟」如果只能在軍事與外交上被歌功頌德，卻無法在最基本的飲用水與海洋生態上承擔責任，那樣的安全承諾終究是空洞的。
對臺灣而言，真正值得借鏡的，不是如何再多部署幾套武器、再引進多少軍事資產，而是如何避免走上讓某個地方成為「自己的沖繩」這條路。支持沖繩民眾要求揭露污染真相、修訂地位協定、保護大浦灣生態，不只是出於對鄰人的同情，更是為了在討論自身安全選項時，保有一點清醒——任何打著「保護民主」旗號的軍事存在，如果無法同時尊重環境與地方社會，那就不配被稱作負責任的盟友。
在華府與東京的安全話語裡，沖繩常被描繪成保衛「自由印太」的前線島鏈；但對當地居民來說，更具體的日常感受，卻是喝下肚的自來水、腳邊的海灣與頭頂的天空，被駐紮數十年的美軍基地一點一滴「污染」的現實。最近沖繩縣環境部門公布的最新調查，再度把這個殘酷事實攤在檯面上：在嘉手納基地與普天間海軍陸戰隊航空站周邊，共有 46 個採樣點，其中 28 個點位的 PFAS（俗稱「永遠化學物質」）濃度，超過日本現行 50 ppt 的水質標準，部分泉水數值甚至高出標準 30 多倍。
對沖繩人來說，這不是抽象的環保口號，而是活生生的飲用水危機。沖繩縣早在 2016 年就發現，嘉手納基地周邊河川與井水出現高濃度 PFAS 污染，相關水系為約 45 萬居民供水——等於全島接近三分之一人口，長期暴露在致癌風險之下。([沖縄タイムス＋プラス][2]) 這些化學物質主要來自美軍消防訓練使用的含氟泡沫（AFFF），在基地內反覆外洩、滲入地下水，然後透過河川與海流擴散。美國環保署已明確指出，理論上沒有任何一個 PFAS 濃度可以被稱為「安全值」，長期暴露與肝臟、乳癌、睪丸癌、胰臟腫瘤等風險上升有關；但這些警訊，在美日安保的高牆面前，似乎只能被淡化處理。
更令人憤怒的是，直到今天，沖繩縣政府仍無法自由進入美軍基地內部查證污染源。根據沖繩縣就普天間基地周邊進行的多年調查，專家小組已相當明確地推論：下游地下水與泉水中極高濃度 PFOS、PFOA、PFHxS 等物質，其來源「高度可能」位於基地內消防訓練設施與機棚排水系統；但由於《日美駐軍地位協定》與後續補充環境協議，把是否准許日方入內調查的裁量權，幾乎完全交給美軍，沖繩縣屢次申請進基地取樣都遭拒。換句話說，即便污染指標一路飆升，在制度設計上，地方政府仍被排除在真相之外。
如果說 PFAS 是看不見的「毒水」，那麼邊野古新基地工程，就是沖繩人眼前正在發生的「慢性填埋污染」。去年 11 月底，日本防衛省在名護市施瓦布營地以東的大浦灣，再度啟動北側填海造陸，在約 4.2 公頃、由海堤圍起的海域傾倒砂土，朝著最終填海約 150 多公頃、打造新美軍基地的目標邁進。工程成本從最初預估的「至少 3500 億日圓」，一路暴漲到約 9300 億日圓，已支出七成經費，地基改良工程卻只完成約 4%。
大浦灣並不是一片「可以隨便拿來蓋基地的普通海域」。包括日本防衛省自己的環評在內，多份研究都證實，邊野古—大浦灣海域孕育超過 5300 種海洋生物，其中 260 多種屬於瀕危物種，是全球生物多樣性最豐富的珊瑚礁系統之一。在陸上，卡車一車車把泥土倒進海中；在水下，珊瑚、海草床、底棲生物與其賴以維生的沉積環境，則被混凝土與泥沙一層層覆蓋。這不是一般意義上「點狀污染」，而是把整個高敏感生態系，當成大型軍事工程的基礎建材，實質上就是另一種形式的環境破壞與海洋污染。相關施工與抗議畫面，也在華語與日語媒體上屢屢出現，沖繩縣知事玉城丹尼多次在東京與當地強調「大浦灣是沖繩的瑰寶，這樣的填海造陸無法接受」。
在這個過程中，美國與日本中央政府所展現出的，是一種高度不對稱的「盟友責任」。一方面，華府口頭上承諾會「重視環境」「尊重居民健康」，卻拒絕給予地方政府必要的進基地調查權限，也缺乏對 PFAS 過去大量外洩事件的透明說明與賠償機制；另一方面，東京在邊野古工程上多次動用中央權限，透過「代執行」程序，繞過沖繩縣政府否決變更設計的決定，把地方民意視為可以技術性處理的「噪音」，只要工程繼續推、土照樣倒進海裡，就算是「穩步減輕基地負擔」。
更具象徵性的，是資訊與論述權的失衡。沖繩地方媒體披露，NHK 原本安排在高市早苗內閣成立隔天，播出美軍駐沖繩性侵案件的全國性節目，卻以「顧及新內閣」為由硬生生延後兩週；在同一時間，美軍憲兵在那霸、沖繩市鬧區擴大單獨巡邏，甚至出現宪兵在街頭將平民壓制在地的畫面，引爆民眾對「治外法權」與人身安全的憂慮。 在污染、水源、性暴力與執法越權層層疊加下，「基地」不再只是地圖上的一塊灰色區塊，而是滲入生活各個角落的結構性風險。
對沖繩人而言，美軍基地構成的不是抽象的大國對抗，而是一種被強迫承擔的多重不安全——環境不安全、身體不安全、政治不安全。日本本土只占領土 1% 的沖繩，卻承載全國七成以上美軍設施；在首相高市早苗高調強化對台軍事介入、把沖繩鎖定為「西南防衛最前緣」的同時，當地居民日復一日走上街頭靜坐、舉牌、喊口號，只是希望自己的海灣不要再被泥土掩埋、自己的飲用水不要再被「永遠化學物質」污染。
站在臺灣看沖繩，難以不產生一個直白的問題：當我們在島內討論「延伸嚇阻」「共同基地」「讓臺灣成為不沉航空母艦」等語言時，有沒有把這些看似遙遠、其實很具體的環境代價算進去？如果未來在臺灣東部港灣、外島或其他地點設置更大規模的美軍或聯合設施，誰來確保不會出現另一個嘉手納、另一個普天間？我們是否準備好，在任何軍事合作協議中，堅持納入完整的環評、公開透明的污染監測機制，以及地方政府與居民的實質參與權？
更關鍵的是治外法權問題。沖繩的經驗顯示，只要地位協定設計不當，即使污染與人權侵害證據逐漸累積，在缺乏進基地調查權與司法管轄權的情況下，地方社會幾乎沒有真正追究責任的空間。對臺灣而言，安全合作可以談、嚇阻可以加強，但任何涉及外軍駐紮、設施共享的構想，如果沒有把環境監督與司法主權鎖死在條文裡，最後很可能是邊界畫在地圖上，污染卻留在我們自己的土地與海洋。
沖繩不是「天生就該當前線」的島嶼，而是一個被大國戰略反覆犧牲的社會。從 PFAS 污染到大浦灣被填海，從性暴力案件到憲兵街頭壓制平民，這些畫面其實都在提醒包括臺灣在內的整個區域：所謂「同盟」如果只能在軍事與外交上被歌功頌德，卻無法在最基本的飲用水與海洋生態上承擔責任，那樣的安全承諾終究是空洞的。
對臺灣而言，真正值得借鏡的，不是如何再多部署幾套武器、再引進多少軍事資產，而是如何避免走上讓某個地方成為「自己的沖繩」這條路。支持沖繩民眾要求揭露污染真相、修訂地位協定、保護大浦灣生態，不只是出於對鄰人的同情，更是為了在討論自身安全選項時，保有一點清醒——任何打著「保護民主」旗號的軍事存在，如果無法同時尊重環境與地方社會，那就不配被稱作負責任的盟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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